转载自知乎@我不懂你

小镇做题家

这个词首先是出现在“985废物引进计划”这个小组的。

如果你去这个小组看了里面的讨论,你会发现,很多成员并不至于真的“失学”“失业”,更多的,他们是处在某种焦虑、不甘和迷茫中。

“大学荒废,现在前途迷茫……”

“你们有什么事情都不想做的感觉吗?”

“年收入到手多少才不算five(废物)”

“大家有被父母嫌弃是five吗?”

“跪求推荐一些让废物不那么废的书籍”

……

在我眼里,这些“小镇做题家”的刺痛,不是个案、不是孤例。

也许很多人会指责他们,身为985/211大学生,却说自己是“废物”,觉得他们无非是眼高手低或者矫情。

但是作为一个有过类似心路历程和相同感受的90后,我一直在想,是什么导致了这一切?

是什么让年轻人只能无奈地自我嘲讽、抱团自救

,是什么让他们成了985里的“废物”?

他们走的是一条怎样的路?

也许,是这样的: 始于“投资品”、成为“工具人”、沦为“失败者”。

“托付一生”的投资品

小镇做题家为什么成了小镇做题家,从这个词本身,就能找到答案。

“小镇”,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有限的经济条件和社会地位。

这也就意味着,留给父母和孩子的选择,同样极其有限。

互联网上,有一句话常常被拿来调侃:“XXX再不努力,就要回去继承百万家产了。”

与之相对的,正是小镇做题家们的无限心酸。

和那些条件优越、视野开阔的家庭相比,小镇里的父母们,能且仅能提供的,只有一条道路。 读书。

“你的任务就是读书。” “不读书你还能干嘛?” “除了读书什么都不重要。”

他们这样说着,也的确是这么想的。

他们可能没有说出来的,是

“不读书,你难道想像我这样过一辈子?”

当一对夫妻成为父母,他们自觉或不自觉地,会将很多东西灌注到孩子身上。

他们所放弃的、遗憾的、错过的、得不到的、渴望的那些,总希望能通过孩子得到;

他们所经历过的痛苦、不堪、辛酸、煎熬、绝望,总希望孩子不再遇到。

而大部分小镇家庭里的父母,能且只能找到的办法,就是让孩子读书。

好好读书、考上好大学、找到好工作、成家立业,那么,就能比我强了吧。

从这个角度来说,送孩子读书,的确是他们这辈子最大的一笔投资,也是最寄予希望的投资: 只有孩子不断通过考试、拿到高分,才能通向那个或许有着无限希望和光明的未来。

才能弥补父母当年的遗憾、才能改变这个小家庭的命运、才能找到更好、更轻松、更高级的工作、才能到更大的城市、见识更大的世界、才能在竞争更激烈的社会里存活得更有尊严。

才能别过我这样的生活。

然而,这笔投资,有形的投入尚且可算出,无形的牺牲,却沉重得让人难以担负。

有的父母,会“明码标价”,告诉孩子,我送你上学,花了多少多少,为了养你,我又付出了什么;

有的父母,会说“我不指望你给我回报”,但他们潜意识

里的遗憾和渴望,早就潜入了孩子的内心。

在这里,我无意苛责什么,因为很难想象,在经济条件有限的情况下,父母能够真的做到不对孩子报以任何期待,不指望他“光宗耀祖”、不指望他“回报父母”,不指望他帮助这个家庭跨越阶层,不指望他完成自己未完成的人生。

但一个人一旦成了“投资品”,他也就随之陷入了一种危险的境地:

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也因此,一旦做题家们面临失业,或者他们忽然想选择一个“前景不明”的行业,他们便会发现,自己就像一支要下跌的股票,所面临的,或是投资人失望的眼神,或是抛售的威胁。

因为“找到一份好工作”,正是这笔投资收得回报的关键节点。

更绝望的是,即使父母未曾流露这样的意思,他们自己也会觉得“愧对父母”,或者顾虑到赡养父母的责任,不敢轻易尝试。

因为,无论怎么说,他们都是被托付了一生的“投资品”啊。

别无选择的“工具人”

作为“投资品”,是什么体验?

我想,“工具人”,是最好的回答。

我见过太多父母对孩子“不务正业”的焦虑和愤怒:

“这个时候你不好好学习,天天想着这些,考不上大学怎么办?”

很多孩子,也表达出他们的痛苦: “我感觉我就是一个机器,一个做题的机器,我不能有喜怒哀乐,也不能有自己的想法。”

“分数”太重要了,“成绩”太重要了,“排名”太重要了。

这条要过千军万马的独木桥,不容懈怠、不容有失。

这笔巨额投资,也不允许得不到应有的回报。

在这个前提条件下,其实,所有人都是“工具”。

孩子是工具,因为他们不被允许进行“读书”以外的任何尝试,因为他们的“价值”和“分数”牢牢绑定,因为他们甚至不能有“人”本应有的七情六欲。

但父母又何尝不是工具呢?他们同样没有了其他选择(有了孩子,你还能追求自我吗?)、同样经不起裁员、降薪、破产、意外,他们的生活,同样“窒息”。

没有人甘愿成为“工具人”,但当孩子以各种形式向父母表达抗议时,他们很少能够得到他们想要的答案。

孩子们希望,父母不要把自己当成“工具”,希望父母把自己当成“人”,当成“独立的个体”,尊重自己的想法和意愿,接纳自己的情绪和个性,支持自己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想做的事,去尝试、去失败、去探索。

这是一个没有人不会动容的愿望,这是“人”的本能渴望。

但是,孩子们可能要等到成年,等到自己也进入社会,才会明白;或者,他们也可能一直无法理解。

他们的父母,和他们一样,别无选择。

有一段时间,我很容易和我妈吵架。

我总觉得他们给我的“爱”不是我想要的那种,我跟她说,我想要那种“无条件的,接纳真实的我”的爱。

在又一次争执中,我妈被我激怒了,她说:

“你说的这种无条件爱,根本不存在。”

我在那个瞬间愣住了。

一直到现在,我都记得我那时的心情。

不是失望,不是懊恼,而是忽然醒悟:

我向她索求的,她又何曾拥有过?

如果父母有更开明的父母、有更好的条件、有更多的机会,见过更自由的世界,“别无选择”的工具人,是否会有别的选择?

进退两难的“失败者”

时代变了。

从教育部的课程改革方向,到民间的舆论,“应试教育

”一度成为人人喊打的对象。

这意味着,现在社会需要的不再是流水线上的螺丝钉,而是能够终身学习、带着脑子的“人才”。

虽然“人工智能”还没有真的淘汰掉大部分岗位,但肉眼可见的是,那些没有技术含量、单一、重复、不需要创造力的工作,要么处在被淘汰的边缘、要么所能提供的薪水低得可怜。

随着劳动力要求的骤然提升、每年不断增加的毕业人数、僧多粥少的激烈竞争、以及,逐渐放缓的经济增长速度——特别是2020年的新冠

疫情对全球经济的重挫:

做题家们,沦为失败者,已是必然。

因为,作为工具人,他们身上有两点致命之处。

第一点,是他们缺乏内在动力、有效的学习方法和真正解决问题的能力。

这一点,我有亲身体验。

我可能还称不上“做题家”,但死记硬背、大量做题,同样也是我高考前的学习状态。

那时的我,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学习”,父母的苦口婆心、父母的严厉管控,和他们“你要听话我们才会喜欢你”的话语和暗示,是我乖乖读书的最大原因。

但内在动力的缺乏+还过得去的记忆力和理解能力,让我一直停留在“不求甚解”这个层面。 能死记硬背拿到高分的,我绝不会多动一下脑子;必须要动脑子的,也靠大量的重复练习过关。

于是,我很晚才意识到:我其实不会学习。

真正的学习,是要“学习”的。

它本身便是一种能力,而不是结果。

在“解决问题”上,我更是一度裹足不前。

试卷上的每道题目,都有标准答案和清晰明了的前置条件,有模板、有公式,再不济,写个“解”字还能蹭到一分。做对做错,都有反馈。

但进入社会,每一个需要解决的问题,都变得模糊、复杂、多变,而且再也不会存在标准答案。

更关键的是,我选择了这样做,或者那样做,但到底是对是错?

没有答案、没有反馈。

这足以让习惯了“做题”的我们,无从下手,更不敢下手。

……

现在,就业条件越来越苛刻、房价和物价带来的生活压力越来越大,“除了做题,什么也不会”的做题家们,既越来越难找到理想的工作,又不愿或不能回到家乡。

这是做题家们现实层面的进也难、退也难;

第二点,则从精神层面让他们进退不得:

作为工具人,他们的价值感和能力感和“分数”捆绑在一起,脆弱而单一,可以说,他们几近没有“自我”。

2016年11月,北大心理咨询中心副主任徐凯文在参加第九届新东方家庭教育高峰论坛时做了主题演讲:《时代空心病与焦虑经济学》。

  空心病看起来像是抑郁症,情绪低落、兴趣减退、快感缺乏,如果到精神科医院的话,一定会被诊疗抑郁症,但是问题是药物无效,所有药物都无效。这些孩子,他们有强烈的孤独感和无意义感,他们从小都是最好的学生,最乖的学生。他们也特别需要得到别人的称许,但是他们有强烈的自杀意念,不是想自杀,他们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活下去,活着的价值和意义是什么?”   空心病核心的问题是缺乏支撑其意义感和存在感的价值观。我做过一个统计,北大一年级的新生,包括本科生和研究生,其中有30.4%的学生厌恶学习,或者认为学习没有意义,请注意这是高考战场上,千军万马杀出来的赢家。还有40.4%的学生认为活着人生没有意义,我现在活着只是按照别人的逻辑这样活下去而已,其中最极端的就是放弃自己。”

请注意里面的关键词:

他们是“最好的学生、最乖的学生”。

但他们“厌恶学习”“认为学习没有意义”,“不知道为什么活下去”。

当一个人没有了“自我”,他会找不到“活着”的意义。

活着,本应是“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本应是生命力、创造力的自由生长,是“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然而,一个找不到“自我”的工具人,他只是一个空壳,一个不允许自己失败的工具。

人,摔倒了,可以在别人的支持和自己的努力下爬起来;

工具,坏掉了,只会被抛弃。

话至如此,无需多言。

写到这里,浮现在我眼前的是这样的图景:

有这样一群年轻人。

他们接受的教育是“旧时代”的,却面临着“新时代”的挑战。

现实层面,他们因为没有真正理解和掌握知识、没有习得真正解决问题的能力、没有创造力而被“新时代”拒之门外,成为暂时的“失败者”;

精神层面,他们是“工具人”,他们的“自我”早已被压制、被扼杀,习惯了为了“别人的要求”“别人的认可”而活,他们既无法自己接纳自己、自己安慰自己,更没有来自家庭或者亲密他人的支持。

同时,他们还是投资品。父母的付出和期待,导致没有人(包括他们自己)允许他们失败,从而,他们可能永远走不出失败。

这群年轻人,是他们;也是我们。

“小镇做题家”的悲剧,只是开始。

普通,但生而为“人”

若去追溯悲剧的源头,会让人感到绝望。

因为,我们的父母,也曾是孩子,而父母的父母,也曾是孩子。

每一代人,都有属于他们的痛苦、无奈和局限。

所以,摆脱“小镇做题家”,只可能从自己开始。

第一步,是面对现实。

这一步必然伴随着很多的情感宣泄,我们必须一次次地面对现实,面对昔日“人设”的崩溃。进入这个小组也好,找到和自己有类似感受的同伴也好,互相抱团取暖,能够给自己提供精神上的支持和接纳,明白“我并不是一个人”,“还有这么多人和我一样,有和我一样的痛苦”。

第二步,是做一个“普通人”。

“做题家”也好、“废物”也好,会这样嘲讽自己,是因为自己曾经站在它的对立面。

废物的对立面是什么?

可能是天才、可能是优秀、可能是佼佼者、可能是聪明、有能力、可能是与众不同……

总之,是自己认为自己和别人“不一样”。

其实,“废物”,也挺“不一样”的。

去搜搜“正态曲线

”,你会发现,群体的能力本就是呈正态曲线分布的,也就是说,“天才”和“废物”各自占据了两端,而绝大多数人其实都属于中间那个部分。

在极端之间摇摆的人,无法意识到,自己其实只是一个“普通人”。 普通人,就是没什么特别的,也不会特别好,也不会特别坏。

不会特别“无能”,不会真的“什么都不会”;

但也不会特别“有能力”,“什么都会”、“一学就会”。

绝大多数时间,普通人的一生,都是摸爬滚打地走、磕磕绊绊地学。

普通人和普通人,也存在差异。

但大家都只是,我会一点这个,你会一点那个。

我这方面很不行,另一个方面又还可以。

所以,普通人的一生,就是由大大小小的失败和成功组成的:

不会每一次成功都“惊天动地”,也不会每一次失败都“日月无光”。

我们曾经以为,只有闪闪发光、与众不同的那个人才是“我”,只有事事完美、万众认可的那个人才是“我”,没有缺点、不会犯错的那个人才是“我”,或者,“一事无成”“平庸无能”“不配活着”“碌碌无为”的那个人,才是“我”;

但当我们真的接受这个设定,我们会慢慢找到我们自己:

普通,但生而为“人”。